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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6-17「孤雏」 (第4/4页)
眼神将他定在半米外。“你想好了?”年长者没头没尾地问。朱朝阳愣了愣,随即点头:“我想好了,所以才来的。” “那就来吧。”高启强随手把烟捻灭在手边的烟灰缸里,起身进屋,道:“手洗干净,过来帮我做饭。” 高叔叔确实是做过鱼贩的,小臂长的马鲛拿刀背拍晕剐鳞剖腹,动作干净利索。朱朝阳在旁边帮着洗米,脑中从未预设过高启强给他洗手作羹汤的场面,一时眼睛发直,都忘了趁机参观屋子。待饭菜出锅,才来得及举目张望一圈屋内陈设,将将看清佛龛前供着的遗照,就被高启强拍了后脑勺。 “这边太热,上楼去。”做长辈的言简意赅,也不帮忙端菜,直接带路去了。 京海白天也下过雨,这会儿风清月朗,夏夜里难得凉爽。两人露天而坐,朱朝阳到底是小辈,不想抢先动筷,但见高启强一副胃口欠乏的表情,忍不住道:“高叔叔,你要是不吃的话,这顿饭看起来就好像我的断头饭一样。” “你他妈说什么胡话。”高启强让他气笑了,拿筷子尾巴敲小孩儿的头,不过姑且没再放下,顺势夹了菜。 断头饭当然是玩笑话,可朱朝阳内心也确实不如表现出的轻松。高叔叔做饭给他,应当是某种殊荣,加之又肯带他来故居坐坐,是拿他当自己人的征兆,换做去年今日的自己,必定欣喜若狂。如今冲动退去,他知道从此前路艰险仍然一脚踏入无法回头,确确实实在犯傻。 但高叔叔既然给他决定权,他也要恣意一回。 餐饭饱腹,高启强一指桌上茶饼与茶具,使唤小孩儿去泡茶。朱朝阳哎一声,起身忙东忙西,又在意碗筷何时收起才得体,问起自己用不用先去把碗洗了。 “急什么,有你收拾的时候。”高启强乜他一眼,分明是自己先差使对方,又嫌少年的身影晃得他心烦意乱,指节敲桌:“你坐下。” “阳阳啊,”等朱朝阳乖乖坐好了,大人垂眼思忖着,缓缓开口:“你亲生父亲能给你的东西,我给你不了你。我能为你做到的,只有这样。” 朱朝阳愣了愣,随即了然这顿晚餐的含义,心口不由发热。“没关系的。高叔叔要是觉得不够,可以多做几次给我吃。反正我毕业之后也打算跟着您,来日方长呢。” “不是考公么?”高启强眉梢微抬,“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呢。” “我那时候觉得,被您那样特殊关爱,拿前程来换也是应该的,但其实心里总想有退路,想着您万一……我也不至于无法脱身。”他不愿说出“被捕”一类的字眼,不是怕高启强听了不悦,而是如今心有惦念,不想让一句乌鸦嘴给对方沾上晦气。“但现在,我改变主意了。” 大人听罢,只觉得小孩儿难得如此坦率,不该与他一般见识,只问:“那原因呢?” 那原因呢。来京海之前,朱朝阳也曾扪心自问,却始终无法得出确切的答案。 可能是想通了,他终究无法把高叔叔当做父亲,没办法无私地爱对方,像去爱一个不可玷污的死人。但他仍要对高启强交付真心,否则世界于他而言全无意义,他会永远被困在自己的十三岁,再也无法长大。 也可能是看透了,高叔叔其实也并不爱任何人。男人的爱全留在过去,留给佛龛上一左一右那两张遗像上的人。而坐在对面这具日渐衰老的躯壳,只是在拿他做温习旧梦的对象,倘若不假装还有爱人的能力,岂不是连最后一丝人性也要泯灭殆尽。 但即便如此,仍要互相依偎。就算只能挤出一点勉强能称作爱的仿品的、似是而非的感情给彼此,在这人世飘零也不算孤独。 “可能是因为我觉得,我确实没有办法离开您了吧。” 朱朝阳看向男人,目光清亮诚恳,口吻如此认真、如此郑重:“我要确保您长命百岁,高叔叔。因为,这是您欠我的。” 真是好笑。高启强想着,就连他自己也不在乎能否长命百岁,惊涛骇浪中沉浮十余年,既然敢上船,他也不惧被命运倾覆。 但他没有笑,伸出手来握住朱朝阳的。彼此掌心相握,他真有一瞬间相信了,少年这只瘦长单薄的手,终有一天能共他掌舵。 “我拭目以待。”高启强轻声道,将小孩儿拉过来,让人伏在自己腿面上。 他拥住朱朝阳,像温柔地庇护一只颤抖的雏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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